奈柩

14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离家，乘蓝忘机的车去往夷陵，先回到了魏无羡在夷陵的房子。

 

魏无羡在夷陵的这栋房子算是个复式别墅，使用面积大、南北通透、采光极好、重点是价格便宜，以至于买房时魏无羡听到这个价钱都确定了好些遍，以防是对方不是少说了几个零，在魏无羡的再三确认之下，也不知对方是不是觉得心亏，向魏无羡说了实情：

 

据传言这栋房子所在的地区在几百年前是个乱葬岗，不知怎的阴邪气格外重，三番五次地请了各处道观不少道士来帮忙也没能除去那些邪气，他们当初买这块地皮时也不知情，直到后来总有房客入住后称房子闹鬼才打听出真相，这么卖来卖去折腾到了现在，好不容易碰上魏无羡这么个急要房子的主，就想着抓紧把这栋处理了。

 

“难怪这附近都没什么建筑啊……”魏无羡听后心想道。不过魏无羡这人向来不怕鬼神，就买了这么栋“鬼宅”，也算是做了桩好事。

 

奇怪的是魏无羡在这房子里住了快三年也没见过什么传言中的妖魔鬼怪，除了有时一觉醒来会发现餐桌上平白无故多了一碗味道清冽的果子酒，或是房间干净了不少之外从未觉得哪里古怪，反倒舒服得很。自从作为莫玄羽又回了人间，就一直打算着找机会回来看看，却碍着上学不方便，自己现在手头也没车，一直没有机会重返夷陵，现在站在自家门前心里居然也会有些小激动。

 

“咔”的一声，门锁被魏无羡打开，虽然是用的是铁丝而不是钥匙。毕竟以前钥匙这东西他只有那么两把，早就跟自己的身体一起在货车车轮下碾成了渣，魏无羡好歹混过两年黑道，期间干过不少“大事”，铁丝开门锁什么的属于必备技能，还曾因此被人笑称“凭借一根铁丝走遍天下的奇男子”，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招居然会被用在自己家门上。

 

“吱呀”的一声，魏无羡推开了门，本以为会看到房屋里落满灰尘，一片破旧不堪的景象，可呈现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片窗明几净，魏无羡不禁向身后的蓝忘机询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内，有人帮我打扫过？”

 

“不知。但是江宗主、温氏姐弟和我都未曾来过。”蓝忘机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魏无羡再就没有搭腔，只是盯着一处发呆，不多时竟觉得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了些许画面，一些自己本无印象的画面。

 

就在魏无羡开门的那一瞬，屋内就有一道身影闪至门后，见他推门进来，愣了半晌后忙向屋内喊道：“大伙儿！魏公子回来啦！都出来接人了啊！”应着这么一声，霎时间屋内各处五十来个鬼魂全都挤到了门口，围着魏无羡转悠，四下打量着他。

 

有一个道：“这……这也不是魏公子的模样啊，你是不是认错了？”

 

结果刚才那个招呼大家的魂魄立马反驳道：“怎么可能！魏公子咱们都见过多少世了？就那气质能记不住分不清？再说了魏公子哪一世到后来没换了模样，你们还没习惯？”

 

“可……按以往的时间来推算，也有点早啊……”

 

“哎呀！这有什么的，说不定人家是去做电视里说的那个什么……对！那个什么整形手术了呢！”

 

“魏公子的模样……还用整？”

 

几个鬼魂就这么吵得不可开交，关注点越来越偏，此时一个老年模样的鬼魂拄拐颤颤巍巍地说道：“别吵了……你们觉不觉得……魏公子在看咱们啊？”

 

“怎么可能呢？这都过多少世了，魏公子早就看不到咱们了，先前三年不是已经确定了吗？”

 

魏无羡喉头哽咽，启口道：“你们是……？”只觉得一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渐渐涌入脑海，充斥着怀念、以及悲伤之感，他没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他这一言，五十来个鬼魂皆是一惊，霎时间都噤了声，就这么静静地与魏无羡对视着，魏无羡的目光一会儿扫扫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只觉得这一张张面孔自己熟悉的很，却不能想得出是谁，曾于何时相见。

 

“公子，你……你能看到我们了？”刚才最先注意到魏无羡目光的那个老妪似是不敢相信。

 

“嗯……你们到底是……”魏无羡答道。

 

那老妪调整了下情绪，开始向魏无羡介绍：

“魏公子这是又忘了，没事，我再向你介绍一遍。我们几个都是温家的人，当年多亏了公子你我们才能有那么一阵子安稳时光啊。以前你跟他们一样，一直叫我外婆，这是四叔，那位是六叔，还有这个是……”

 

这么来来回回介绍了近五十口人，魏无羡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丝毫没有在记忆新东西的感觉，只觉得似是在慢慢拾起些那些被自己所遗忘之物。

 

也不知道是不是魏无羡去过地府的缘故，自回来后魏无羡就时不时的能见到些幽魂亡灵，“这些人只怕也是亡灵。”魏无羡心想，从刚才的“几世之前”来看，只怕是自己前几世与他们有过不浅的牵连。

 

魏无羡这人本不信阴阳轮回、前生今世之说。高一那年，他曾参加过姑苏组织的郊游活动，地点就在魏无羡父母丧命之处——姑苏山。那天自由解散时他进了那寒山寺，不得不信了这轮回一言。

 

魏无羡父母当初在准备返程之前带他去过一次山上的寒山寺，说来也是奇怪，当年那么大规模的山体滑坡，这座古老庙宇却毫发无损，连瓦片都没掉一分。因此前来参拜这庙的人也愈发增加，香火愈来愈旺。

 

“阿弥陀佛，敢问这位施主，可是魏无羡？”魏无羡正跪坐于蒲团之上，合眼作祈福状，听见有人唤他姓名，缓缓睁眼，只见面前一位僧人做于轮椅之上，僧袍之下竟是双腿空空。

 

“正是，敢问大师是……？”

 

“贫道名无尘。”

 

“请问无尘大师找我有何事？”

 

“哎……因果轮回难躲闪，有些事你终归是要知道的。你先起来,咱们到里面去慢慢聊。”

 

“……好。”

 

无尘乘着轮椅驶向庙宇后殿，魏无羡起身随其身后一同进去。后殿不如前面那般嘈杂吵闹，只有极少数的几个门生在打扫院子，扫帚带走落叶的“沙沙”声反倒使后殿显得更加静谧起来。无尘将魏无羡带到后殿的一间房间之中，分赴门生关好门，任何人不得入内，这才转过来请魏无羡坐下。

 

“敢问无尘大师本是昭华寺高僧，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寒山寺内？”无尘道行高深，又与魏无羡母亲颇有缘分，魏无羡自是知道他不属这寒山寺。

 

“我前些日子算到你会来这寒山寺，便提前借着拜访交流的名义来了这里，已经候你多时了啊。”

 

“那请问无尘大师这般也要找到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哎……你可信阴阳轮回一说？”

 

“……早就不信了，若真有轮回天道，我父母一生无错，又为何会无缘无故丧命于这山上？我又为何会小小年纪流落街头？天道什么的，早就不信了啊……”魏无羡说着，双眼避过了无尘的目光，自窗户向远方望去，嘴角扯起一个极为牵强的弧度，不知是在笑天意难明，还是在笑自己的过往曾经，苦涩至极。

 

“只可惜这轮回，你不信也得信。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母亲来这寒山寺，是为了什么？”

 

“记得。”魏无羡记得，记得很清楚，当年他母亲会来这寒山寺，就是为了见当时在寒山寺进行交流学习的无尘，但却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如若当年母亲没来这寒山寺，或许也就不会那么巧赶上山体滑坡了。

 

“当年你母亲就是因为在一次无意之间卜算到了你的天命，才特意来找我确定的啊。不过卜算这事属于窥探天道，若是欲知他人命数，自是要以自己命数相抵。为了这次卜算，她竟不小心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不然也不会落得个死的下场……”无尘摇了摇头，叹息道。

 

“难道您的意思是……我父母是因为我才死的？”

 

“嗯……这么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没错。”

 

“！？”魏无羡瞪大双瞳，紧盯着无尘，心中难以接受，自己这些年来怨老天无眼，结果怨来怨去却应该怨自己？

 

“这世上啊，分为两种轮回法，一种是平常之人，每世转生皆无定数，全凭机缘；而这另一种则是天命注定之人，每世转生的姓名样貌皆无变化，命中注定要遭受的劫难也难以避免。你恰是这后一类，你父母的死，只怕也是这劫难之一。”

 

“……”魏无羡听着，不知应如何作答，最不信天命的他竟然偏偏是那被天道所钦点之人，这事说来也是可笑。

 

“也不知你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天道，命中注定的苦难都赶得上别人两三倍的量了……不过好在你这一世功德恰好积满，能免去不少，依我所算啊，大抵再遭受三大劫，此生便无大的苦难，能够遇命中良人，白头偕老，相守至终了。”

 

“那敢问这三大劫是？”

 

“这……生老病死，人生八苦，具体哪一难，又有谁能猜得中、说得清呢？”

 

“……”又是一阵沉默，魏无羡不知该如何作答。面前这位无尘大师道行之深远他是清楚的，可内心却始终不愿接受他的这番说辞。

 

无尘见他不答复自己，倒也不急不恼，只是缓缓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一个包裹，放于魏无羡面前，示意他打开。魏无羡解了那包裹，只见里面是一个蛮大的檀木盒，盒身遍布着一些不知名的暗纹，似是什么古老的符咒。

 

“咔”魏无羡将盒子上的扣锁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鼎古炉，两把古剑。

 

魏无羡吃了一惊，万万没能想到这盒子里装的竟是这等物件，忙问道：““这……无尘大师，这是？”

 

“这些本应属于你的，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你不妨细看看，说不定会想起些什么。”

 

魏无羡应了无尘的话，先是拿起了那鼎古炉，古炉不大，炉身却雕满了纹样，透露着丝丝熟悉。随后有又盯向了那两把古剑，一把剑柄刻有“随便”二字，难得与自己的随身匕首同名。至于另一把……魏无羡有些发愣，剑柄之上刻着的竟是“避尘”！

 

“蓝忘机的随身匕首貌似也是这名？”魏无羡心道，目光不知为何在那“避尘”的剑柄之上久久不能移开，以眼神细细描摹着剑柄处的花纹，有一丝莫名的羞耻感涌上了心头。

 

“那……小辈在此就先谢过无尘大师了。”魏无羡系好包裹，起身离了寒山寺，脑海之中刚才的那段对话一直循环放映，他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不过时间一长，随着自己脑中的细碎片段愈发增长，自己便也不得不信了这轮回之言。

 

魏无羡同那几十个鬼魂寒暄了几句，在那老妪的提醒下才想起身后的蓝忘机，他不小心忘了蓝忘机是普通人，看不见这些灵异之物，在他眼里自己此时只怕是个在同空气交谈的奇葩，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便试探着启口，道：“呃……蓝湛啊……”难得难得，平日一向话痨的他竟也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好。

 

蓝忘机没有回他的话，反倒向那老妪鞠了一躬，道：“外婆好。”

 

“！？”魏无羡一愣，忙问道：“蓝湛你……你能看到他们？”

 

“嗯，不过你们方才交谈甚欢，我也不方便插话，便一直没有多言。”

 

蓝忘机能看到鬼神，是打小就有的毛病，可他又偏偏是个一丝不苟，严谨雅正至极的蓝家典范，这样的他能看到鬼神，传出去绝不是什么好事，便一直没告诉过其他人。

 

过去蓝忘机来这房子催稿时，其实就已经注意到了这几十个魂魄，不过听他们在墙角处小声交谈的内容，再加上他们身上并无阴邪之气，便也一直没有点明指出他们的存在。

 

最后，这五十号鬼魂加上忘羡二人挨挨挤挤围了一桌，称要给魏无羡接风洗尘。几十口人你一言我一语，内容不尽相同，却透着丝丝温馨，外婆那老人家笑得没牙的嘴都打开了。魏无羡和那位给他酿果子酒，还偷偷放在桌上的四叔交流他们喝过的酒，热火朝天，最终一致认定，姑苏名酿天子笑为无可争议的绝品。

 

魏无羡先前一直觉着，这人世间啊，世人都争着抢着要上那熙熙攘攘的阳关道，而自己却总是孑然一身，不过……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偏要那一条独木桥走到黑！但在今天看来，也没有那么黑嘛。